我是谢珩,天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佞臣。
龙涎香混着酒气的暖阁里,当朝天子萧彻枕着我的腿,呼吸灼热。
“妖孽!你蛊惑君心,天理不容!”老御史的怒骂伴着沉闷撞击戛然而止。
我捻着他一缕墨发把玩,袖中边境密信滑落一角:国库空虚,军饷告急。
他醉眼朦胧,指尖勾过我下颌:“爱卿,再抄几家可好?”
无人看见,御案下我蘸着残酒写下的,正是明日待斩的巨贪之名。
更无人知晓,他华贵龙袍之下,贴身穿着的软甲,每一片鳞甲都是我亲手系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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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銮殿上那声沉闷的撞击,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嗡嗡作响。猩红的血,泼墨般溅在蟠龙柱底部的金漆上,刺目得让人反胃。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似的腥甜,混着老御史身上陈旧的松墨味儿,令人窒息。
“妖孽!你蛊惑君心,祸乱朝纲!天理不容!陛下——老臣…老臣……” 嘶吼卡在喉咙里,变成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,然后一切归于死寂。
满殿鸦雀无声。针落可闻。
那些刚才还义愤填膺、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的大臣们,此刻都成了锯嘴葫芦,脸色惨白,眼神躲闪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几个胆小的文官袍子下摆都在微微发抖。
死谏?呵。用一条命,溅几滴血,就想撼动这精心构筑的棋局?
我垂着眼,视线落在膝头。当今天子,我的陛下,萧彻,正枕在我的腿上,呼吸均匀,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戏台上的锣鼓点,正好催他入眠。他墨色的长发有几缕散乱地缠绕在我苍白的指尖,像冰冷的毒蛇,又像某种隐秘的契约。
我能感觉到他头颅的重量,隔着几层衣料传递过来的体温,还有那带着浓重酒气的、灼热的呼吸,一阵阵拂过我的小腹。痒。
“陛下?” 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他一缕发尾,声音放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御史大人…殁了。”
萧彻动了动,喉间溢出一声慵懒的咕哝,更像醉后的呓语。他非但没醒,反而侧了侧脸,更深地埋进我腿间那片温软里。温热的鼻息透过衣料,烫得我指尖一蜷。
“吵……” 他含混地抱怨,带着浓重的鼻音,像只餍足又被打扰的猛兽。
宽大的龙袍袖口滑落,露出他一截劲瘦的小臂。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松散的袍袖边缘,一份密函的边角无声地滑落出来,露出上面几个触目惊心的字:“…边境…粮草…仅支三日…”
国库空虚,军饷告急。北境将士在喝风饮雪,等着救命钱粮。
心,沉得像坠了冰。
“陛下,” 我再次开口,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散在我腿上的发丝,动作堪称温柔缱绻,声音却压得极低,只有他能听见,“国库空了。北境……等米下锅。”
萧彻终于有了点反应。他慢悠悠地睁开眼,那双平日里或锐利如鹰隼、或深沉如寒潭的眸子,此刻被浓重的醉意和迷离覆盖,水光潋滟,映着暖阁里跳动的烛火,竟有几分勾魂摄魄的靡艳。他微微仰头,从下往上看着我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。
然后,他笑了。
那笑容毫无帝王的威仪,只有浪荡子弟般的轻佻与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。他抬起手,带着薄茧和酒气的修长手指,轻佻地勾住了我的下巴,指腹暧昧地摩挲着我的皮肤,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。
“爱卿……” 他拖长了调子,声音沙哑,带着醉后的黏腻,热气几乎喷在我的唇上,“那你说……再抄几家可好?嗯?”
他的眼神迷离,仿佛真的在征求我的意见,像个讨糖吃的孩子。只有我,只有我能看到他眼底深处,那片醉意也掩盖不住的、冰冷锐利的寒光,如同淬了毒的匕首,精准地指向了某个方向。
“陛下圣明。” 我垂下眼睫,掩去所有情绪,顺从地应道,声音平稳无波。
无人注意的御案之下,宽大的袍袖掩盖了一切。我的右手食指,悄然探入旁边矮几上一个盛着残酒的青玉杯中,蘸湿了指尖。冰凉的酒液刺激着皮肤。然后,那湿漉漉的指尖,无声地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,划出几个字——
**王崇山。**
明日午门,待斩的巨贪之名。他富可敌国,抄他一家,足以解北境燃眉之急。萧彻枕在我腿上的头颅,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,像是对这个名字的确认。默契,早已融入骨血。
更无人知晓,他此刻华贵繁复、绣满金龙的龙袍之下,贴身穿着一件玄色软甲。冰冷的鳞甲紧贴着他温热的肌肤,每一片精钢打造的甲叶,其间的金丝盘扣,都是我昨夜在昏暗烛火下,亲手,一片一片,为他系紧的。
“谢珩!” 一声尖利的怒喝打破了暖阁里诡异的平静。是户部侍郎李庸,王崇山的亲家,此刻脸色煞白,指着我的手都在抖,“你…你这奸佞!陛下只是一时受你蒙蔽!你今日构陷王公,明日是不是就要屠尽满朝忠良?!陛下!陛下明察啊!”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涕泪横流,额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。
我甚至懒得看他一眼,只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本蓝皮账簿,轻轻搁在御案上。封皮上什么字也没有,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。
李庸的声音戛然而止,眼珠子死死盯着那本账簿,仿佛见了鬼。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。谁都知道,谢珩拿出来的账簿,意味着什么。
萧彻似乎被吵得烦了,皱紧眉头,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。“吵死了…拖下去…聒噪…” 他含糊地下令,眼睛都没睁开,脑袋在我腿上蹭了蹭,又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。
两个沉默如铁塔的金甲侍卫应声而入,动作迅捷如电,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、连哭嚎都发不出的李庸,眨眼间就拖出了殿外。那本要命的账簿,孤零零地躺在御案上,像一个无声的警告。
殿内再次死寂,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。所有大臣都深深低着头,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。恐惧,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。
“啧,真烦人。” 萧彻嘟囔着,终于撑着手臂,慢吞吞地坐起身。龙袍衣襟微敞,露出一小片蜜色的紧实胸膛和玄色软甲的边缘。他揉了揉太阳穴,眼神依旧带着宿醉的迷蒙,转向我时,却多了一丝只有我能懂的、属于猎食者的兴味。
“爱卿,” 他懒洋洋地开口,尾音上挑,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,“既然要去抄家,总得…师出有名,对吧?” 他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,最终落回我脸上,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弧度,“王崇山那老东西,贪得无厌,听说他府上的金砖都能铺满护城河了?啧,这等国之蛀虫,留着他过年么?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。殿内响起一片细碎的、倒吸凉气的声音。
“陛下所言极是。” 我躬身,声音平静无波,“臣,即刻去办。”
“等等。” 萧彻忽然叫住我。他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,一步一步走下御阶,来到我面前。浓烈的龙涎香混合着他身上未散的酒气,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,瞬间将我笼罩。他靠得极近,近得我能数清他低垂眼睫的根数,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拂过我的额发。
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连呼吸都屏住了。昏君和佞臣,这又要上演哪一出?
萧彻伸出手,并非如众人所料要赏赐或怒斥。他那骨节分明、带着薄茧的手指,竟落在我官袍的领口处。那里,一丝不起眼的褶皱,或许是刚才被他枕压出来的。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,慢条斯理地、极其缓慢地、一点点地,替我抚平了那道褶皱。
动作轻柔得近乎……狎昵。
指尖划过衣料,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,顺着领口的皮肤一路蔓延至心尖。我能感觉到自己颈侧的脉搏,在他的指腹下,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。暖阁里静得可怕,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。所有大臣都死死低着头,眼观鼻鼻观心,不敢窥探,却又无法忽视这近在咫尺、充满禁忌意味的触碰。
他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。抚平了褶皱,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擦过我凸起的喉结。那一下,带着电流般的触感。
“爱卿,” 他开口,声音压得极低,像情人间的私语,滚烫的气息钻进我的耳朵,“王崇山那只老狐狸,爪牙不少。他府上……养着几个亡命徒,据说功夫很俊。” 他顿了顿,指尖沿着我领口的边缘,极其缓慢地滑下,停留在心口的位置,隔着几层衣料,轻轻点了点。
那里,正对着心脏。
“朕的‘活阎王’……” 他低笑,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,震得我指尖发麻,“可别阴沟里翻了船。你这颗脑袋,还有这身子骨……” 他指尖的力道微微加重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,“可都是朕的。弄坏了,朕会心疼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。警告,关心,还有那赤裸裸的、不容错辨的独占宣言。在满朝文武面前,用最暧昧的方式宣示主权。我的呼吸微微一窒,垂下眼睫,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。
“陛下放心,” 我声音平稳,甚至带上了一丝惯有的、属于佞臣的凉薄笑意,“臣这条命,硬得很。阎王爷……暂时还收不走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 萧彻终于收回了手,指尖残留的温度却仿佛烙印在皮肤上。他退后半步,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懒洋洋、万事不入心的昏君表情,仿佛刚才那番耳鬓厮磨的警告从未发生。“去吧。抄干净点。朕……等着你的好消息。”
“臣,遵旨。” 我躬身行礼,不再看任何人,转身,玄色的官袍在死寂的大殿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,大步走向殿外。身后,是无数道交织着恐惧、憎恨、鄙夷,或许还有一丝隐秘探究的目光。以及,龙椅上那道深沉得如同深渊、紧紧追随着我背影的视线。
抄家的旨意如同寒流过境,瞬间冻结了京城表面的繁华。谢珩带着金吾卫如黑云压城,直扑王崇山那座朱门绣户、豪奢得令人咋舌的府邸。
“奉旨查抄!反抗者,格杀勿论!” 我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,清晰地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。金吾卫的刀锋在初冬的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光。
王崇山府上果然如萧彻所料,藏着硬茬子。几个眼神狠戾、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院头目,在最初的慌乱后,竟真敢抽刀反抗。刀光剑影瞬间撕裂了雕梁画栋的庭院。
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假山旁,冷眼看着金吾卫与亡命徒缠斗。玄色官袍在混战中纹丝不乱,只有袖口沾染了几点飞溅的血迹,红得刺目。一个漏网之鱼,满脸狰狞,刀锋直直向我劈来!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。
我没有动。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“噗嗤!”
一支黑翎羽箭破空而来,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亡命徒的咽喉!力道之大,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飞起,重重钉在朱漆廊柱上!血,喷溅开来。
我微微侧头。不远处的高墙上,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逝。只有我能认出,那是萧彻身边最神秘、从不离身的影卫首领。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,永远蛰伏在暗处,执行着帝王最隐秘的意志。
萧彻的“心疼”……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。这无处不在的、冰冷的注视,既是保护,亦是掌控。
“继续搜!掘地三尺!所有金银细软,田契地契,账册文书,一件不许遗漏!” 我收回目光,声音毫无波澜地下令。看着那些曾经趾高气扬的豪仆哭嚎着被拖走,看着王崇山瘫软在地、面如死灰地被摘掉顶戴,看着一箱箱的金银珠宝、古玩字画被粗暴地抬出库房,堆积在庭院中,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罪恶光芒。
我的心,如同这满地狼藉的庭院,冰冷,坚硬。这些民脂民膏,每一锭都浸透着边关将士的饥寒和血泪。
“大人,内库已清点完毕。” 心腹副将上前,低声禀报,递上一份清单。我快速扫过那些天文数字,心中飞速计算着能支撑北境多久的粮草军械。
“封存,即刻押送户部…不,” 我指尖在清单上一点,声音压得更低,“走东直门,绕道,直接送入城西‘裕丰仓’,严加看守,没有本官手令,任何人不得擅动!违者,斩!”
“裕丰仓?” 副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那是早已废弃、登记在册的旧粮仓,平日只有几个老卒看守。但他立刻低头:“遵命!” 没有多余一句疑问。这是多年刀口舔血养成的绝对服从。秘密的军饷转运点,绝不能暴露。
看着副将领命而去,我走向被按跪在庭院中央、面无人色的王崇山。昔日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豪商巨贾,此刻不过是一条待宰的丧家犬。
“王公,” 我蹲下身,与他浑浊惊恐的眼睛平视,唇角甚至勾起一丝堪称温和的弧度,声音却低得如同毒蛇吐信,“别怨本官。要怨,就怨你胃口太大,手伸得太长,挡了不该挡的路。” 我伸出手,冰冷的指尖,如同毒蛇的信子,轻轻拂过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肥胖脸颊,动作轻佻得像在调戏一个娼妓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。
“你…你不得好死!谢珩!你构陷忠良!陛下…陛下迟早会看清你这妖孽的真面目!” 王崇山嘶声力竭,绝望地诅咒。
“真面目?” 我轻笑出声,指尖滑到他油腻的下巴,猛地用力捏住,迫使他抬起头,直视我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,“王公,你的好陛下,他比谁都清楚本官是什么东西。” 我凑近他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,一字一句,清晰而残忍:“本官就是陛下手里,最锋利、也最见不得光的那把刀。专门用来……剜掉你们这些腐肉。”
王崇山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,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,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,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我松开手,嫌恶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碰过他的手指。然后,将丝帕随手丢在他面前肮脏的泥地上。
“押入诏狱。明日午时,菜市口,送王公上路。” 我站起身,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无情,响彻整个死寂的庭院。
“谢珩!你这狗贼!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——!” 王崇山被粗暴拖走的凄厉诅咒,成了这场抄家盛宴最后的、绝望的余音。
回到暖阁复命时,已是掌灯时分。殿内弥漫着更浓重的酒气。萧彻半躺在窗边的软榻上,明黄的龙袍松散地披着,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和玄色软甲。他手中拎着一个几乎空了的玉酒壶,眼神比白日里更显迷离,眼尾泛着醉后的薄红,像染了胭脂。
“爱卿……回来了?” 他听到脚步声,懒洋洋地掀起眼皮,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毫不掩饰的、赤裸裸的审视,如同在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、刚刚浴血归来的战利品。那眼神里有满意,有兴味,还有一种深沉的、令人心悸的占有欲。
“回陛下,王崇山已伏法,家产尽数抄没。” 我垂首禀报,声音平静无波。
“嗯……好……” 他含糊地应着,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。他晃了晃空酒壶,随手丢开,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然后,他朝我伸出手,指尖带着醉后的轻颤,声音沙哑黏腻:“过来。”
我依言走近。刚在榻边站定,手腕就被他猛地攥住!力道大得惊人,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,狠狠一拽!
猝不及防之下,我整个人重心不稳,被他拽得直接跌坐在软榻边缘,几乎是半扑进他怀里!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、如同烈日下松柏般的雄性气息,瞬间将我包裹。他滚烫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和冰冷的软甲,紧紧贴在我的手臂上。
“陛下?” 我试图稳住身形,手腕却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,动弹不得。
“抄家……好玩么?” 他低笑,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,震得我耳膜发麻。另一只手却抬了起来,带着薄茧的指尖,竟落在我袖口那几点早已干涸、变得暗红的血迹上。
他的指尖,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醉后的粘腻,极其缓慢地、反复地、摩挲着那几点血迹。仿佛那不是污渍,而是什么值得细细品味的珍宝。眼神专注得近乎病态。
“脏了……” 他喃喃低语,声音低哑,气息灼热地喷在我的脖颈上,激起一层细小的颗粒。那摩挲血迹的指尖,力道忽然加重,带着一种近乎擦拭的偏执,沿着我的袖口,一点点向上,划过我冰凉的手腕内侧敏感脆弱的皮肤。
那里没有血迹,只有一片光洁的苍白。可他滚烫的指腹却流连不去,如同毒蛇蜿蜒,带着强烈的、不容错辨的情色意味,缓慢地、一圈一圈地打着转。所过之处,皮肤仿佛被点燃,留下看不见的烙印。
我的呼吸骤然一窒。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,试图挣脱某种无形的桎梏。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触碰的地方,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热潮。我身体僵硬,想抽回手,却被他更用力地攥紧。
“陛下,臣……” 我刚开口,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。
“嘘——” 他忽然凑得更近,温热的唇几乎贴上了我的耳廓,灼热的气息像细小的电流钻入耳道,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,瞬间席卷全身,连指尖都微微发颤。
“朕知道……” 他含混地低语,带着浓重的酒气,每一个字都像羽毛搔刮着最敏感的神经,“朕的谢爱卿……辛苦了……” 那摩挲着我手腕内侧的指尖,终于停了下来,却并未离开,而是带着一种掌控者的姿态,牢牢地覆盖在那里,感受着我皮肤下急促的脉搏跳动。
暖阁里烛火摇曳,光影在他深邃俊美的侧脸上跳跃,半明半暗。那双迷离的醉眼里,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强作镇定的脸,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藏的、被这狎昵触碰和灼热气息搅起的波澜。
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,又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。沉重的龙涎香气、烈酒的辛辣、他身上浓烈的雄性气息,还有这无声的、充满侵略性的肢体纠缠,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,将我们紧紧缠绕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灼热中,他覆盖在我手腕上的手指,忽然又动了一下。不再是摩挲,而是用指甲的尖端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挑逗的力度,轻轻刮过那片敏感脆弱的皮肤。
像羽毛,更像刀刃。
细微的刺痛混合着强烈的麻痒,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心脏,猛地收紧!
“呃……” 一声极其压抑的、短促的闷哼,不受控制地从我喉间溢出。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理智,我猛地一颤,下意识地就想抽身后退。
然而,萧彻的动作更快!在我退缩的瞬间,那只一直钳制着我手腕的大手骤然发力!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道传来,我整个人被他狠狠拽倒!天旋地转间,后背重重撞上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,眼前是暖阁穹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彩绘。
而他沉重滚烫的身躯,已带着浓烈的酒气和绝对的压迫感,山一般地覆压下来!
浓重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。他结实的手臂撑在我耳侧,将我牢牢禁锢在他身体与软榻之间狭小的空间里,动弹不得。那双醉意迷离的眸子,此刻如同捕食的猛兽,居高临下地锁住我,眼底翻滚着我从未见过的、浓稠如墨的暗潮,带着赤裸裸的审视、占有,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……渴望。
暖阁里死寂一片,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,和他近在咫尺、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声,一下下,如同擂鼓般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强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,形成一张无形的网,将我彻底包裹,密不透风。
“爱卿……” 他开口,声音哑得厉害,带着浓重的鼻音,滚烫的气息拂过我的鼻尖、嘴唇,“躲什么?”
那眼神,像要将我拆吃入腹。
我被迫仰视着他,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。后背紧贴着柔软的锦褥,却感觉像抵着冰冷的石板。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和冰冷的软甲,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,几乎要将我灼伤。心跳声在耳边轰鸣,震耳欲聋。我试图找回惯常的冷静,找回那副属于“活阎王”谢珩的冰冷面具,可在这绝对的压迫和那充满情欲的注视下,所有的伪装都显得摇摇欲坠。
“臣…不敢。” 我强迫自己开口,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绷。视线试图避开他那双过于灼人的眼睛,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襟下,那片蜜色的、紧实的胸膛上。玄色的软甲边缘,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。
“不敢?” 他低笑,笑声震动胸腔,连带着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也清晰可感。他缓缓低下头,高挺的鼻梁几乎蹭到我的脸颊,温热的唇离我的唇瓣只有一线之隔。那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
“朕看你……胆子大得很。” 他低语,目光如同实质,一寸寸扫过我的眉眼、鼻梁,最后定格在我的唇上,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,仿佛在逡巡着自己的领地。“抄家灭族,眼都不眨。怎么……” 他微微偏头,灼热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耳廓,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,“在朕面前,就学会……怕了?”
最后一个字,被他含在唇齿间,带着醉后的黏腻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,轻轻呵在我的耳蜗深处。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,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,连脚趾都蜷缩起来。
“臣……” 我张了张口,却发现声音堵在喉咙里。所有的辩驳和冷静,在他这近乎狎昵的耳语和绝对的力量压制下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他的目光锁着我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。撑在我耳侧的手缓缓抬起,带着薄茧的指腹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描摹珍品般的力道,抚上我的眉骨。指尖的温度滚烫,沿着眉骨的弧度,一点点向下,滑过眼尾,掠过颧骨,最终停留在我的下唇上。
指腹重重地碾过那柔软的唇瓣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惩罚的意味。
“这张嘴……” 他低喃,眼神幽暗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,却又燃烧着炽烈的火焰,“平日里,尖牙利齿,能把满朝文武气得吐血。怎么到了榻上……就哑了?”
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漫过心头,却在下一秒被他指尖那滚烫的触感和眼中浓烈的情欲点燃,化作一种更复杂、更汹涌的情绪,在体内横冲直撞。血液似乎都在逆流,涌向被他触碰的地方,涌向被他禁锢的身体深处。
愤怒?屈辱?还是……一种被这极致危险和绝对掌控所激起的、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战栗与……兴奋?
我猛地抬眼,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眸中。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,如同漩涡,几乎要将我吞噬。不再是平日朝堂上那个昏聩的帝王,也不是私下谋划时那个冷静的盟友。此刻的他,更像一头彻底撕下伪装的、被原始欲望驱使的凶兽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与无声的角力中,殿外骤然响起一声急促尖锐的通禀,如同利刃划破了粘稠的空气:
“报——!八百里加急!北境军情!镇北王…反了!”
尖锐的通禀声如同一把冰锥,瞬间刺穿了暖阁内粘稠灼热的空气。压在身上的滚烫重量骤然一轻。
萧彻猛地撑起身,眼中所有迷离的情欲、危险的占有,在刹那间被冰冷的、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取代。他翻身下榻,动作迅捷如猎豹,醉态全无。宽大的龙袍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。
我几乎是同时从榻上弹起,心脏还在为刚才的压制和那几乎燎原的暧昧疯狂擂动,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攥紧,沉入冰窟。快速整理好凌乱的衣袍,指尖冰冷,动作却丝毫不乱。所有不合时宜的悸动被强行压下,只剩下属于“活阎王”谢珩的冰冷锐利。
萧彻一把夺过侍卫呈上的染血军报,迅速展开。暖阁内烛火摇曳,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。他目光如刀,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,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,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“好…好一个镇北王!” 他猛地合上军报,声音低沉,却蕴含着雷霆之怒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,“勾结河西、云中二王,以‘清君侧,诛妖佞谢珩’之名,起兵十万,已连下朔方、云中、雁门三城!前锋…直逼京畿咽喉紫荆关!”
“清君侧?诛谢珩?” 我冷冷地重复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。矛头果然精准地指向了我这个“祸国妖孽”。这倒省了他们找其他借口。
萧彻猛地抬眼看向我。那眼神极其复杂,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:有对叛乱的震怒,有对局势的严峻判断,有对京畿安危的担忧,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审视和狠绝。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,仿佛要穿透皮囊,直抵灵魂深处那个关于“前朝秘纹”的秘密。
“即刻召集内阁、兵部、五军都督府!宣所有在京三品以上武将文臣,两刻钟后,太和殿议事!延误者,斩!” 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,瞬间将整个皇宫从暖阁的暧昧拉入了铁血的战争状态。
“遵旨!” 传令侍卫飞奔而去。
萧彻大步走向御案,抓起朱笔,龙飞凤舞地写下数道手谕。
“着令九门提督严守九门,许进不许出!全城戒严!”
“命京营三大营即刻整军,开赴西山大营待命!粮秣军械,由谢卿全权督办!”
“八百里加急,传旨岭南总兵、两江总督,火速率精锐勤王!告诉他们,京城若破,下一个就是他们的地盘!”
“诏狱里那几个不老实的家伙……” 他笔锋一顿,眼中寒光一闪,“赐鸩酒,即刻!”
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箭矢,射向四面八方。那个慵懒、昏聩的帝王形象荡然无存,只剩下一个杀伐决断、雷厉风行的铁血君主。
他将最后一道手谕递给我,指尖相触,冰冷依旧,却带着千斤重担。
“爱卿,” 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“王崇山的‘家底’,该派上用场了。兵贵神速,粮草军械,朕要你在三日之内,送到西山大营。可能办到?”
我接过手谕,掌心感受到纸张的冰冷和上面朱砂的微刺感。“臣,万死不辞。” 声音平静,却重逾千钧。王崇山的金山银山,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。裕丰仓的秘密转运通道,终于要派上大用场。
“很好。” 萧彻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——信任、托付、警告,还有一丝在生死存亡面前被强行压下的、关于暖阁未竟之事的暗流。“去吧。太和殿那边,朕自会应付。”
我躬身告退,转身大步走出暖阁。身后,是萧彻挺直如松、却仿佛背负着整个江山重量的背影。空气里还残留着未散的酒气和龙涎香,以及那声惊破春梦的“镇北王反了”的余音。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,已然降临。
接下来的日子,京城如同一架被强行发动到极限的战争机器,在压抑和恐慌中高速运转。
太和殿的朝会如同炸开的锅。镇北王叛乱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,恐慌在文官中迅速发酵。无数道或惊恐、或愤怒、或别有深意的目光,如同毒刺般射向我这个“祸源”。要求将我“明正典刑以谢天下”、“平息藩王怒火”的奏折雪片般飞上萧彻的案头。
萧彻坐在高高的龙椅上,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慵懒笑意,眼神却冷得像万年寒冰。
“哦?把谢卿交出去?” 他慢悠悠地拿起一份言辞最激烈的折子,轻佻地晃了晃,“那谁来替朕抄家?谁来替朕弄银子养兵?你们吗?” 他目光扫过殿下那些义愤填膺的大臣,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,“还是说,你们谁家里也藏着能铺满护城河的金砖,肯拿出来充作军饷?”
殿下瞬间死寂。那些慷慨激昂的脸庞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既然没有,” 萧彻将折子随手丢开,如同丢弃垃圾,“那就都给朕闭嘴!再敢言及交出谢卿者……” 他声音陡然转厉,如同出鞘的利刃,“视为同谋,立斩不赦!”
朝堂之上,再无人敢置一词。萧彻用最粗暴、最蛮横的方式,暂时压下了针对我的风暴。但我知道,这只是表象。暗流,汹涌得更厉害了。清君侧的口号,如同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,随时可能落下。
而我,则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,在风暴的中心疯狂奔走。裕丰仓的秘密通道昼夜不息,王崇山的金山银山被迅速转化为冰冷的刀剑、滚烫的粮秣、救命的药材,源源不断地输向西山大营。我调动着手中所有能调动的力量,包括那些潜伏在阴影里的、见不得光的人手,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情报和运输网络。每一次调度,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,既要快,又要隐秘,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。
深夜的军机处,灯火通明。我与萧彻,还有几位心腹将领,对着巨大的舆图,推演着战局。烛光下,他的侧脸线条紧绷,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,却依旧锐利如鹰。我们靠得很近,肩膀几乎相抵,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的、同样紧绷的气息。指尖划过舆图上代表叛军前锋的红点,冰冷的触感下是沸腾的杀意。
“紫荆关守将赵铎,是镇北王旧部。” 我指着关隘,声音低沉,“此人首鼠两端,恐已生变。臣建议,立刻换将,派……”
“来不及了。” 萧彻打断我,手指点向紫荆关后方一处不起眼的山谷,“派一队死士,带上朕的手谕和兵符,绕道鹰愁涧,直插紫荆关后!若赵铎降,斩之夺关!若未降,袭扰其粮道,制造混乱!为大军集结争取时间!” 他的军事才能,在此刻展露无遗,果断狠辣,不拘一格。
“是!” 将领领命而去。
军机处只剩下我们两人。疲惫如潮水般涌来。我揉了揉刺痛的额角,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奔忙,精神时刻紧绷如弦,铁打的人也撑不住。
一只温热的手掌,带着熟悉的薄茧,稳稳地扶住了我的手臂。
“撑住。” 萧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低沉而有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力,“还没到倒下的时候。”
我侧头看他。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,映出同样浓重的疲惫,但更多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。他扶着我的手臂没有松开,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衣料,驱散了一丝寒意,带来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悸的安定感。
就在这短暂的、无声的依靠间,异变陡生!
窗外黑影一闪!数道凌厉至极的劲风,裹挟着刺骨的杀意,穿透窗纸,直射屋内!目标,赫然是正在舆图前沉思的萧彻!
是刺客!叛军派来的死士!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!
“陛下小心!” 我瞳孔骤缩,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!猛地旋身,用尽全身力气将萧彻狠狠推向旁边的巨大书柜之后!同时腰间软剑如同毒蛇般弹出,瞬间在身前舞出一片森冷的光幕!
“叮叮叮叮!” 数声刺耳的金铁交鸣!几枚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飞镖被剑光磕飞,深深钉入墙壁和柱子上!
然而,还是有一道乌光,角度刁钻至极,穿透了剑网的缝隙,直取我的左肩!速度太快,避无可避!
剧痛瞬间炸开!一股阴寒歹毒的气息顺着伤口疯狂涌入体内!是剧毒!我闷哼一声,踉跄后退,后背重重撞在书柜上,喉头涌上一股腥甜。
“谢珩!” 萧彻的怒吼声响起,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!他从书柜后冲出,眼中赤红一片,哪里还有半点慵懒!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帝剑!
刺客已然破窗而入!三个黑衣蒙面人,眼神死寂,招招狠辣致命,直扑萧彻!
萧彻的武功远超所有人的想象!剑光如匹练,带着帝王一怒的霸道威势,瞬间与刺客战成一团!他的招式大开大合,狠辣凌厉,竟完全不落下风!但刺客悍不畏死,配合默契,更兼有剧毒在旁,情势危急!
我强忍着左肩蚀骨的剧痛和毒素带来的麻痹眩晕,咬破舌尖保持清醒。软剑再次挥出,如同跗骨之蛆,缠向离萧彻最近的一名刺客!不求杀敌,只求干扰!
“噗嗤!” 我的剑锋划开了刺客的肋下,鲜血喷溅!那刺客动作一滞。萧彻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,帝剑如毒龙出洞,瞬间贯穿了刺客的心脏!
剩下两名刺客见状,攻势更急!一人拼死缠住萧彻,另一人则如同鬼魅般,手中淬毒的匕首直刺萧彻后心!角度刁钻,萧彻正被另一人缠住,回防不及!
电光火石之间!我脑中一片空白,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!猛地扑了过去!
“嗤啦!”
匕首没有刺中萧彻,却深深扎进了我挡在他身后的右臂!剧痛混合着更猛烈的阴寒毒素,瞬间让我半边身体都麻木了!
“混账!” 萧彻目眦欲裂!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,帝剑爆发出刺目的光华,如同惊雷炸响!一剑,将缠住他的刺客连人带剑劈成两半!反手一剑,又将刺伤我的刺客头颅斩飞!
热血喷溅了我一脸。世界在旋转,剧痛和毒素疯狂侵蚀着我的意识。我靠着书柜缓缓滑落,视线开始模糊。
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大批侍卫终于赶到,将现场团团围住。
萧彻丢下滴血的帝剑,几步冲到我面前,单膝跪地,一把撕开我右臂被毒血浸透的衣袖。伤口乌黑发紫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,毒素正快速蔓延。
他脸色铁青,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,是滔天的怒火,更是无法掩饰的…恐惧?
“药!拿最好的解毒丹!宣太医!快!” 他冲着侍卫嘶吼,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。
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明黄色龙袍的内衬,用力扎紧我手臂上端,试图减缓毒素上行。动作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。那价值千金的龙袍,在他手中如同破布。
“陛…下…” 我费力地抬眼,视线模糊中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唇。
“闭嘴!省点力气!” 他低吼,眼神凶狠地瞪着我,仿佛受伤不听话的是我,“朕说过,你这身子骨是朕的!谁准你自作主张?!” 那语气,与其说是斥责,不如说是…后怕。
太医连滚爬爬地赶到,手忙脚乱地处理伤口,喂下解毒丹。剧痛和药力让我意识昏沉。朦胧中,只感觉一只滚烫的手,始终紧紧握着我没有受伤的左手,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。仿佛一松开,我就会消失不见。
箭毒虽猛,但救治及时,加上我体质强韧,总算捡回一条命。只是右臂暂时无法用力,脸色也苍白得吓人。
然而,更大的风暴,并未因这场刺杀而平息,反而在酝酿着最后的爆发。
七日后,紫荆关失守的消息如同丧钟般传回京城!同时,一个更致命、如同惊雷般的消息,在朝堂上,在叛军刻意散布下,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中,疯狂炸开,席卷了整个京城!
“佞臣谢珩!实乃前朝戾帝遗孤!其肩胛处有前朝皇室秘传的‘玄鸟泣血’纹印为证!潜伏陛下身边,处心积虑,只为打败我朝江山!证据确凿!”
太和殿上,一位被收买的宗室老王爷,在叛军兵临城下的巨大压力下,在无数道或惊惧、或怨毒、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,抖动着手中的“铁证”——一份据说是前朝老太监的遗书,以及一张描绘着秘纹的图谱,声嘶力竭地指证!
“陛下!此等前朝余孽,包藏祸心,蛊惑君上,祸乱朝纲,引得天怒人怨,藩王举义!正是此獠,才招致今日兵祸!不诛此獠,天理难容!军心难安!请陛下即刻下旨,诛杀妖孽谢珩,以正视听,以安天下!”
“请陛下诛杀谢珩,以安天下!”
“请陛下诛杀谢珩,以安天下!”
瞬间,朝堂上跪倒一片!声浪几乎要掀翻太和殿的屋顶!恐惧、猜忌、以及想用我的命换取自身安全的卑劣念头,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。所有矛头,前所未有的集中,带着毁灭性的力量,指向站在殿中,脸色苍白如纸的我。
空气凝固了。无数道目光,如同冰冷的箭矢,要将我万箭穿心。我甚至能感觉到,身后金甲侍卫按在刀柄上的手,也微微收紧。
我站在那里,玄色的官袍衬得脸色更加没有血色。左肩和右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。我没有去看那些跪地请命的大臣,目光越过他们,直直地投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。
萧彻坐在那里,面无表情。他一手支着下颌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龙椅扶手,发出单调而令人心颤的“笃、笃”声。那双深邃的眼眸,如同古井无波,静静地看着我,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。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。
他在想什么?在权衡?在判断这“证据”的真伪?还是在想,用我这颗“前朝余孽”的脑袋,去平息叛军的怒火和朝野的动荡,是否是一笔划算的买卖?
心,沉入无底的深渊。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。开篇的“遗臭万年”,似乎终于要在今日应验。为他挡下的毒刃,为他背负的骂名,为他抄家灭族沾染的血腥……在“前朝血脉”这无法辩驳的“原罪”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。
我缓缓闭上眼睛。等待最终的审判。是诏狱的酷刑?还是午门外的断头台?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,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帝王即将顺应“民意”时——
“笃!” 那敲击扶手的声音,猛地停了。
萧彻缓缓站起身。
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、如同山岳般的威压,一步一步,走下御阶。他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,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。
他径直走到那位高举“证据”、涕泪横流的宗室老王爷面前。
没有怒吼,没有斥责。萧彻只是微微俯身,伸出了手。那只手,骨节分明,曾经慵懒地勾过我的下巴,也曾暴怒地斩杀刺客,此刻,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。
他……接过了那份所谓的“铁证”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!连呼吸都停滞了!谢珩完了!
萧彻慢条斯理地展开那份遗书和图谱,目光淡淡扫过。然后,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——
“嗤啦——!嗤啦——!”
他竟面无表情地,用他那双尊贵的、掌控生杀大权的手,将那份遗书和图谱,一点一点,撕成了碎片!
雪白的纸屑,如同绝望的蝴蝶,纷纷扬扬,飘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。
“!!!” 满殿死寂!落针可闻!所有人都惊呆了!包括跪在地上的老王爷,张着嘴,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萧彻随手将最后一点碎屑丢掉,仿佛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。然后,他抬起了头。
那双眼睛,不再深邃平静,而是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!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!帝王的威严和杀气,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,瞬间笼罩了整个太和殿!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实质,压得人膝盖发软,肝胆俱裂!
他目光如电,缓缓扫过殿下每一个跪着的人,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大臣,最后,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,狠狠刺向那瘫软在地的老王爷!
“前朝血脉?” 萧彻开口了,声音不高,却如同九幽寒冰,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杀意,“那又如何?!”
他猛地向前一步,龙袍无风自动,猎猎作响!帝王之怒,威临天下!
“他流的血,是为朕的江山流的!他抄的家,养的是朕戍边的将士!他挡下的刀,护的是朕的命!” 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惊雷炸响,震得大殿嗡嗡作响!他指向我,指向我受伤的臂膀,指向我苍白的脸,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!
“他肩上的秘纹,是前朝的烙印?” 萧彻嘴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、极致残酷的弧度,眼神却锐利如刀,仿佛要剖开所有人的伪装,“那朕今日就告诉你们!这烙印之下,是他为朕的江山呕的心!沥的血!是他谢珩,不是那个早就烂进泥里的前朝!”
他猛地转身,目光如炬,直射殿外,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,看到了那兵临城下的叛军!
“镇北王要清君侧?要诛谢珩?” 萧彻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,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和绝对的自信,“好!朕就在这里!朕的谢卿也在这里!”
他猛地回身,一把攥住我的手腕!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!将我猛地拉到他身边!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,将我护在他高大身影的阴影之下!
“尔等宵小!乱臣贼子!” 萧彻的声音响彻云霄,带着气吞山河的霸气,“想要动他?!想要朕的江山?!”
他另一只手猛地抽出腰间帝剑!寒光四射,龙吟铮铮!剑锋直指殿外苍穹!
“先问过朕手中的剑!问过朕身后,愿与朕和谢卿共赴国难的万千将士!!”
“朕的江山,朕的人!尔等蝼蚁——也配染指?!!”
声震寰宇,气冲斗牛!
整个太和殿,死一般的寂静!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宣言和帝王一怒的威势彻底震慑!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抖若筛糠,连头都不敢抬!那老王爷更是直接吓晕了过去。
手腕被他攥得生疼,那力道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。我被迫站在他身边,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、如同烈日骄阳般的磅礴气势和那不容错辨的、近乎偏执的守护。刚才沉入深渊的心,被一股汹涌澎湃的、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!震撼、难以置信、劫后余生……还有那被死死压抑在心底、此刻却如同野火燎原般再也无法忽视的……某种滚烫的情感,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!
他信我。在“铁证”面前,在滔天压力之下,在江山社稷的权衡之间,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我!用最霸道、最不容置疑的方式,宣告了我的归属,宣告了我们共同的立场!
萧彻低头,看向被他紧紧攥在身边的、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亮得惊人的我。他眼中的怒火未消,却多了一丝只有我能懂的、深沉如海的复杂情绪。他攥着我手腕的手,力道微微松了松,却依旧没有放开,反而用拇指的指腹,极其用力地、带着一种宣示和安抚的意味,重重地按在了我的腕骨之上。
“谢珩,” 他开口,声音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,却低沉了几分,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,“随朕……上城墙!”
紫荆关失陷的噩耗如同跗骨之蛆,叛军铁蹄裹挟着血腥的狂风,终于兵临城下!黑压压的叛军如同漫过荒原的蚁群,将宏伟的京城围得水泄不通。旌旗猎猎,刀枪如林,攻城器械狰狞的轮廓在昏黄的日光下投下死亡的阴影。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和士兵的咆哮声汇成毁灭的洪流,一波波冲击着高耸的城墙,也冲击着每一个守城军民紧绷的神经。
城楼之上,寒风如刀,卷起残破的旌旗和浓重的血腥、硝烟气味。
萧彻一身明光铠,染血的龙纹披风在风中狂舞。他不再是暖阁里慵懒的帝王,也不再是太和殿上震怒的君主,此刻的他,是浴血的战神!手中帝剑早已饮饱鲜血,剑锋崩裂,却依旧闪烁着不屈的寒芒。他站在城垛旁,身形挺拔如松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潮水般涌来的叛军,指挥若定,每一次挥剑下令,都伴随着叛军的惨叫和一片区域的肃清。帝王的威仪与铁血的煞气完美融合,如同定海神针,牢牢钉在城楼之上!
而我,谢珩,依旧穿着那身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玄色官袍。右臂的伤尚未痊愈,只能用布带紧紧固定,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。左手紧握着一柄不知从哪个阵亡士兵手中捡来的制式长刀。刀身沉重,劈砍远不如软剑灵活,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沉重。
我背靠着萧彻宽厚坚实的脊背,感受着那铠甲下传来的、同样剧烈的心跳和灼热的体温。他替我挡开侧面刺来的长矛,我则挥刀斩断偷袭他下盘的钩索。刀光剑影,血肉横飞!每一次格挡,每一次劈砍,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。
我们像两块紧紧咬合的磐石,在惊涛骇浪中互相支撑,彼此守护。不需要言语,一个眼神,一个细微的动作,便知道对方下一个动作是什么,知道哪里需要填补。生死之间淬炼出的默契,超越了君臣,超越了所有世俗的界定。
“谢珩!你这前朝余孽!祸国妖孽!还不速速就缚!” 城下,叛军阵中,一名身着金甲、被重重护卫的将领厉声高喝,正是叛军大将冯异!他指着城楼上的我,声音充满怨毒,“若非你这妖孽蛊惑君心,构陷忠良,何至于此!陛下!莫要再受此妖人蒙蔽!交出谢珩,开城献降,尚可保你宗庙不失!”
这诛心之言,在震天的喊杀声中依旧清晰刺耳。
萧彻挥剑荡开几支射来的冷箭,闻言,竟发出一声震天的狂笑!笑声中充满了极致的轻蔑与狂傲!他猛地回身,帝剑直指城下的冯异!
“冯异!你这背主求荣的狗贼!也配提‘忠良’二字?!” 他声如洪钟,盖过了战场喧嚣,“朕的江山,朕的人!何须向你解释?!”
他话音未落,我已借着他回身的力道,猛地踏前一步,左手长刀灌注了全身的力气,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杀伐之气,狠狠劈向一个刚刚爬上城垛的叛军百夫长!
“噗嗤——!”
刀锋入骨!滚烫的鲜血喷溅了我一脸!
“本官贪的……” 我染血的脸庞在硝烟中抬起,眼神冰冷刺骨,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鬼,死死盯着城下色变的冯异,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战场,“从来都是尔等的命——!!!”
这一声厉喝,如同死神的宣告!带着开篇抄家灭族时的冰冷,更带着此刻背城一战的决绝!城上守军闻言,士气为之一振!
“陛下圣明!杀尽叛贼!”
“保护陛下!保护谢大人!”
吼声如雷!
萧彻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!他不再多言,帝剑再次扬起,剑锋所指,正是叛军中军帅旗的方向!
“将士们!随朕——杀!!!”
最后的决战,彻底爆发!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,轰然对撞!
残阳如血,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悲壮的赤金色。城墙上下,尸横遍野,血流漂杵。叛军的攻势如同潮水,一波退去,一波又至,仿佛无穷无尽。
我拄着长刀,剧烈地喘息着。左臂的伤口早已崩裂,鲜血浸透了布带,顺着手臂流淌下来,滴落在脚下粘稠的血泊中。右臂更是痛得麻木。视线开始模糊,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灼痛。
萧彻就在我身边,同样浑身浴血。他的明光铠上布满了刀痕箭孔,脸上也带着一道血痕。但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,如同永不倒下的旗帜。他手中的帝剑,剑刃已卷,却依旧紧握。
“撑住……谢珩……” 他喘息着,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,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下方再次集结的叛军精锐,“还没完……”
就在这时,叛军阵中号角声陡然一变!更加凄厉!更加急促!一支人数不多、却装备极其精良、气势如同尖刀般的重甲骑兵,簇拥着一名身着蟠龙金甲、气势煊赫的中年将领,缓缓出阵!帅旗猎猎,上书一个巨大的“镇北”!
镇北王萧厉!他终于亲自出马了!目标直指我们所在的这段残破不堪的城墙!
真正的图穷匕见!
“萧彻!谢珩!” 镇北王的声音如同闷雷,透过特制的号角传来,充满了胜券在握的得意和残忍,“尔等已是瓮中之鳖!负隅顽抗,徒增死伤!念在同宗血脉,交出谢珩,开城投降!本王可留你全尸,保你宗室女眷性命!”
最后的通牒,也是最后的心理攻势。
萧彻没有回答。他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残破的帝剑。剑尖,直指城下那不可一世的镇北王!
他侧过头,看向我。脸上血污和尘土混杂,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光芒——是疲惫到极致的血丝,是背水一战的疯狂,是帝王永不低头的骄傲,还有……一种无需言说的托付和信任。
“怕吗?” 他低声问,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我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,只尝到满嘴的血腥味。我用力握紧了手中冰冷沉重的长刀刀柄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“陛下在,” 我喘息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,带着血沫,“臣……何惧之有?”
萧彻的眼中,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。他不再看我,猛地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力量都吸入肺中!然后,他发出一声震动山河的咆哮:
“萧厉——!!!”
“朕的江山——!!!”
“尔等——不配染指——!!!”
咆哮声中,他竟率先一步,如同扑火的飞蛾,又如同下山的猛虎,朝着那再次涌上城头、目标直指他的叛军精锐,悍然冲杀过去!残破的帝剑在他手中爆发出最后、也是最璀璨的光芒!
“陛下!” 我瞳孔骤缩,心脏几乎停止跳动!想也不想,拖着早已透支的身体,紧随其后,挥刀迎上!目标,正是萧彻侧翼一个手持巨斧、面目狰狞的叛军悍将!
刀斧相撞!
“铛——!”
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!我本就虚弱的身体如遭雷击,长刀脱手飞出!整个人被狠狠震飞出去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城垛上!
剧痛!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!眼前金星乱冒!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,狂喷而出!
“呃啊——!”
视线模糊中,我看到萧彻被数名叛军精锐缠住,险象环生!而那个被我阻拦了一瞬的巨斧悍将,正狞笑着,高举那柄沾满血肉的恐怖巨斧,朝着背对着他、正竭力格挡前方攻击的萧彻的后颈,狠狠劈下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不——!!!
一股超越极限的力量,从早已枯竭的身体深处猛然爆发!我甚至来不及思考,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出!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狠狠撞向那巨斧悍将的腰肋!
“砰!”
撞击的闷响!巨斧悍将猝不及防,被撞得一个趔趄,那致命的一斧也劈歪了方向,擦着萧彻的肩甲划过,带起一溜刺目的火星!
然而,那悍将反应也是极快!暴怒之下,反手一肘,裹挟着千钧之力,狠狠砸在我的胸口!
“咔嚓!”
清晰的骨裂声!
“噗——!” 又是一大口鲜血夹杂着内脏碎片喷出!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,向后倒飞!
世界瞬间变得无比安静。所有的喊杀声、刀剑碰撞声都远去了。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。我看到萧彻猛地回头,那双总是深邃莫测的眼睛里,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欲绝!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、不似人声的咆哮:
“谢珩——!!!”
我看到他如同疯了一般,不顾一切地荡开身前的敌人,朝着我坠落的方向扑来!帝剑脱手掷出,化作一道寒光,精准地贯穿了那个巨斧悍将的咽喉!
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、布满碎石和血污的城砖上。剧烈的疼痛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意识。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。
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,我仿佛感觉到一双滚烫的、带着剧烈颤抖的手,死死地抱住了我。还有一滴滚烫的液体,砸在了我冰冷的脸颊上。
是血?还是……
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浮沉。胸口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,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穿刺。浓重的药味、血腥味,还有一丝熟悉的、如同烈日下松柏般的雄性气息,混合在一起,萦绕在鼻端。
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。视线模糊了好一阵,才渐渐聚焦。
入眼是熟悉的、属于帝王寝殿的明黄色帐顶。烛火在角落静静燃烧,驱散了些许黑暗。
我……没死?
目光艰难地转动。床边,一个高大的身影伏在床沿,似乎是睡着了。明黄色的龙袍皱巴巴地披在身上,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和尘土。他的一只手,紧紧握着我没有受伤的左手手腕,力道依旧很大,仿佛生怕一松开,我就会消失。
是萧彻。他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,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,下巴上也冒出了凌乱的胡茬。即使在睡梦中,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,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和戾气。
我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我的手上。他的指关节处有几道新鲜的擦伤和淤青,显然是激战留下的痕迹。那滚烫的温度,透过皮肤,清晰地传递过来。
胸口断裂的骨头被妥善地固定着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疼痛,却奇迹般地没有窒息感。右臂的伤口也重新包扎过,散发着药膏的清凉。我知道,这必然是用了最珍贵的药材和最精心的照料。
我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指。
几乎是同时,萧彻猛地惊醒!他抬起头,眼中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和血丝,却在看到我睁开的双眼时,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!
“谢珩!”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如释重负的颤抖,“你醒了?!感觉怎么样?疼不疼?太医!快……” 他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唤人。
我微微摇了摇头,动作牵动胸口,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。
萧彻立刻僵住,不敢再动。他俯下身,凑得更近,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苍白虚弱的脸庞,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:后怕、庆幸、自责、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关切。
“别动…” 他声音放得极轻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。他伸出手,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,极其轻柔地拂开我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。那粗糙的指腹划过皮肤的触感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他的目光落在我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胸口,眼神暗了暗。然后,缓缓下移,停在了我的左手手腕上——那里,曾被他在暖阁里反复摩挲,也曾在城楼上被他死死攥住。
他覆盖在我手腕上的拇指指腹,再次轻轻摩挲起来。动作极其缓慢,带着一种描摹珍品般的珍视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确认。
“疼么?” 他低声问,声音沙哑,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,看着他眼中清晰倒映的自己,感受着手腕上那滚烫的、带着薄茧的触感。胸口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些许。
我缓缓地、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。嘴唇干裂,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:
“不疼。”
萧彻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。他深深地看着我,那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,却又燃烧着炽烈的火焰,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入其中。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。
他握着我的手,力道微微加重,仿佛要将某种力量传递给我。然后,他俯身更近,额头轻轻抵上了我的额头。
温热的触感传来。呼吸交织在一起。他的气息灼热,带着药味和淡淡的血腥,却奇异地让人心安。
没有更多的动作。没有言语。
只有额头相抵的温热。
只有交握双手传递的力道。
只有彼此近在咫尺的、劫后余生的、沉重而灼热的呼吸。
寝殿内一片寂静。烛火在角落里无声地燃烧,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。窗外的天色,透着一丝灰蒙蒙的亮意,预示着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。
许久,久到我几乎要再次沉沉睡去。
抵着我额头的萧彻,才用一种极低、极哑,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以后……私下无人时……”
他顿了顿,气息拂过我的鼻尖。
“唤我名字。”
我的心脏,仿佛被这简单的一句话狠狠攥住,又猛地松开。一股汹涌的、难以言喻的暖流,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壁垒,淹没了所有的伤痛和冰冷。
我看着他近在咫尺、写满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,感受着额间传来的、属于他的、真实的温度。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,最终,一个低沉嘶哑、却无比清晰的音节,从喉间艰难地滑出:
“…萧彻。”
他抵着我额头的力道,似乎在这一刻,又重了一分。紧握着我的手,也收得更紧。
窗外,第一缕晨曦,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,将淡金色的光芒,洒在了这座经历血火洗礼、终于迎来新生的宫殿之上。
(正文完)
番外:掌心糖
京城初雪,细碎如盐,簌簌落在宫闱沉寂的琉璃瓦上。叛乱初平,百废待兴,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。萧彻埋首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,明黄的常服衬得他侧脸线条依旧冷硬,只是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,被一种更深沉的、如同磐石般的疲惫所取代。
我静立在一旁,研磨。右臂的伤处被太医精心包裹固定,已能轻微活动,只是使不上大力。胸口的断骨愈合得更慢些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钝痛,提醒着城楼之上那惊心动魄的一瞬。玄色的官袍换成了更舒适的云锦常服,袖口宽大,掩住了手腕上未消的淤青——那是他紧握留下的印记。
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的清苦和地龙散发的暖意,偶尔夹杂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、如同烈日下松柏般的沉静气息。只有朱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,以及窗外落雪的微响。
一份弹劾我的奏折被萧彻随手扔到一旁,发出轻微的“啪”声。内容无非还是那些“前朝余孽”、“惑主乱政”的陈词滥调。他连眼皮都没抬,只淡淡批了四个字:“留中,不发。”
“这些嗡嗡叫的苍蝇,还没清理干净。” 他放下朱笔,揉了揉眉心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。目光却转向我,落在我研磨的右手上。那眼神不再是帝王审视臣子的锐利,而是一种近乎专注的…描摹。
“陛下不必理会。” 我垂眸,看着砚台中浓稠的墨汁,声音平稳。
“过来。” 他忽然道,语气不容置疑。
我依言走近御案。刚在他身侧站定,手腕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。不是朝堂上那种宣示性的紧攥,而是带着一种探究和确认的力道。他的拇指指腹,精准地覆上我腕骨内侧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、淡淡的淤痕上。
那是城楼上,他死死拉住我,阻止我坠下深渊时留下的。也是更早之前,在暖阁的软榻边,他带着醉意和危险的占有欲,一遍遍摩挲过的地方。
他的指尖带着薄茧,此刻的动作却异常轻柔。指腹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,极其缓慢地打着圈。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,顺着血脉悄然蔓延,带着一种细微的、令人心悸的麻痒。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。
“还疼么?” 他问,声音低沉,目光却并未离开我的手腕,仿佛那淤痕是什么稀世珍宝。指尖的摩挲并未停止,反而因着问话,力道微微加重了些许,带着一种安抚和探寻的意味。
“些许淤青,早不碍事了。” 我试图抽回手,却被他更紧地握住。
“朕问的是这里。” 他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,指尖隔着柔软的衣料,极其轻地点了点我胸口靠近心窝的位置。那里,是断裂的肋骨所在。隔着衣料,他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,精准地撩拨着那根最敏感的神经。
我的身体瞬间绷紧,连带着被他握住的手腕也僵硬了一瞬。胸口的钝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放大了,又似乎被那指尖的温度熨帖得不再那么清晰。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“太医说…还需静养。” 我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萧彻的目光终于从我的手腕抬起,落在我脸上。那双深邃的眼眸里,不再是战场上的杀伐决断,也不是朝堂上的冰冷威压,而是翻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浓稠如墨的情绪——有关心,有后怕,有审视,还有一丝……极其隐蔽的、被压抑着的渴望。像暗夜里涌动的岩浆,表面平静,内里滚烫。
他没有再追问。只是握着我的手,并未松开。拇指指腹依旧在那片腕骨淤痕上流连,动作变得更加缓慢,更加磨人。他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魔力,每一次轻缓的划圈,都像在拨动一根看不见的心弦,将那些被刻意压抑的、在生死边缘翻滚过的悸动,一点点、一丝丝地重新勾起。
暖阁里未尽的暧昧,城楼背靠背的血战,诏狱赐酒时的冰冷……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,最终定格在他撕碎“证据”、将我护在身后时那睥睨天下的眼神,和他抱着浑身浴血的我、那滴砸在我脸颊上的滚烫液体……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松烟墨的清苦被一种无形的、令人心头发慌的暖昧所取代。只有他指尖摩挲皮肤的细微声响,和他近在咫尺、清晰可闻的呼吸声,一下下,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
他的目光如同实质,锁着我,从微蹙的眉头,到紧抿的唇线,再到因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。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,带着一种无声的占有和探究,仿佛要将我此刻每一丝细微的反应都刻印下来。
“谢珩,” 他终于再次开口,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,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,热气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廓,“你可知,那日城楼之上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说完。但未尽之意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我心底激起千层浪。那日城楼之上,他撕心裂肺的咆哮,他惊骇欲绝的眼神,他死死抱住我的、滚烫颤抖的双手……还有那句,在彻底陷入黑暗前,仿佛幻觉般的低语……
我的指尖微微蜷缩,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,脉搏的跳动骤然变得清晰而急促。我能感觉到他拇指指腹下,自己皮肤的温度在悄然升高。
“陛下……” 我试图开口,声音却比刚才更加干涩沙哑。
“嘘——” 他另一只手的食指,忽然极其轻地按在了我的唇上。
指尖温热的触感如同烙铁!瞬间封住了我所有的话语!也点燃了身体深处那簇压抑已久的火焰!我的瞳孔猛地收缩,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指尖触碰的地方。
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无比,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,牢牢吸住我的视线。按在我唇上的指尖并未用力,只是那样轻轻地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,覆在那里。指尖下的唇瓣,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,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。御书房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、略显急促的呼吸声,还有窗外雪落的声音。他指腹摩挲我手腕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停下,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——他按在我唇上的、带着薄茧的、灼热的指尖。
他微微倾身,靠得更近。龙涎香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,形成一张无形的网,将我彻底笼罩。他的目光从我的眼睛,缓缓下移,最终,定格在他自己按在我唇上的手指上。那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毁灭的、浓烈到化不开的占有欲和渴望。
“萧……” 一个破碎的音节,几乎不受控制地从被按住的唇间逸出。
就在这紧绷到极致、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失控的瞬间——
“咕噜……”
一个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比清晰的腹鸣声,突兀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旖旎。
是我。
连续几日的忙碌和伤痛,几乎没怎么正经进食。紧绷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强行拉回现实,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感瞬间席卷而来。
萧彻的动作猛地顿住。他眼底翻涌的浓稠暗潮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愕然,随即,那紧绷冷硬的唇角,竟极其缓慢地、一点点向上勾起,最终化作一个忍俊不禁的、极其真实的笑容。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所有的阴霾和疲惫,如同初雪后的第一缕阳光,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。
按在我唇上的手指,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笑意而微微颤抖了一下。
“呵……” 他低笑出声,胸腔震动,带着愉悦的共鸣。那笑声低沉而磁性,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漾开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头发软的暖意。
他收回了按在我唇上的手指,也松开了握着我的手腕。手腕上那被他摩挲得发烫的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,竟让我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。
只见他转过身,在宽大的御案下摸索了片刻。再转回来时,掌心摊开,上面静静躺着几颗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、圆滚滚的、琥珀色的东西——是宫廷御制的松子糖。
“张嘴。” 他命令道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,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温柔。指尖捻起一颗糖,递到我唇边。
那糖块在烛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,带着松子和蜂蜜的甜香。我看着他,看着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和那不容拒绝的姿态,迟疑了一瞬。
“怎么?” 他挑眉,指尖又往前递了递,几乎要碰到我的唇瓣,“朕赐的糖,也敢不接?”
最终,我微微低下头,启唇,就着他的指尖,含住了那颗松子糖。温热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微凉的唇瓣,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。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,浓郁的松香和蜂蜜的甘美混合着,一路蔓延至心尖,竟奇异地压下了胸口的钝痛和方才的窘迫。
他看着我吃下糖,眼神专注,仿佛在欣赏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象。然后,他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糖重新包好,却没有放回案下,而是极其自然地将那小小的油纸包,塞进了我宽大的袖袋里。
指尖隔着衣料,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小臂内侧。
“批折子批得朕也饿了。” 他若无其事地坐回龙椅,重新拿起一份奏折,目光落在上面,嘴角却依旧噙着那抹未散的笑意,“晚膳让他们多加一道糖醋里脊,嗯?”
袖袋里那包松子糖的存在感变得异常清晰,隔着衣料仿佛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。舌尖的甜意尚未散去,混合着他方才指尖擦过唇瓣的触感,以及袖中那微小的、沉甸甸的甜蜜负担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,如同初融的雪水,悄然浸润了四肢百骸。
我垂下眼睫,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,低声应道:
“是,…萧彻。”
窗外的雪,似乎下得更温柔了些。御书房内,朱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再次响起,伴随着细微的、某人偶尔舔舐唇角残留甜意的声响。空气里,松烟墨的清苦,龙涎香的沉静,与那若有似无、丝丝缕缕的松子蜜糖的甜香,无声地交织缠绕。
(番外完)